贺闲川

·《南海十三郎》观后，不算影评算随笔吧。

·涉及大量剧透，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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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声泪影女儿香，燕归何处觅残糖。

红绡夜盗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

那说书人空手比划拳拳生风舞了一阵，念这首诗，长腔拉着唱那一声“十三——郎”。于是故事开始，在街边人影幢幢之间，随着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讲起江誉镠的平生，往事浮现，似真似幻一段传奇。

江誉镠是南海十三郎的本名，光这个名字便可看出他的家世是怎样辉煌，祖辈是怎样渊博。镠是成色上好的金子，誉镠，饱受称赞的金子。本就是得天独厚的宝物，又能为人所知为人所赞誉，一个名字说透了他的小半辈子，没能说透一生。他的一生是一道波浪的轨迹，他生在高点，是江太史家的十三少爷，聪明伶俐却又不羁自由；他落到低点，是为了爱追随莉莉去上海，最终闹得狼狈不堪，重回到南海。造化推波助澜，重新将他送到了人生的高峰，他写的那一出《寒江钓雪》才惊四座，从此后南海十三郎名动天下；再往后，战争来得措手不及，他恃才傲物得罪尽了戏行人，昔日风光无限的十三郎流落街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他撞坏了脑袋，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家也破人也亡，孑然一身走向生命的尽头。

一言说透，是个天才、亦是疯子的故事。

十三郎是那样一个性格鲜明得如刀如剑般难以曲折的人：有才而恃才傲物，有情而为情所困，是天下一等一之痴人。他是十三郎也是每一个天才，我看他，也好像同一时看着李白、看着赵佶、梵高或者帕格尼尼。他笔直地贯彻了他的一生，他从一而终，而扭曲起伏的是时代与时代里的人。

说他说到这里，搁一搁笔。

十三郎此生有个知己，叫唐涤生。唐涤生在历史上是的确有这么一个人的，他是另一个可以与十三郎并肩的天才，他们的故事并没有史料证实，但我多希望这是真的。

在镜头里，十三郎总是在笑，在牙尖嘴利地讽刺，又狂又傲一身臭脾气多么不惹人喜欢。他爱的姑娘不爱他，人们爱他的才华，也不爱他。我还记得看唐涤生出场的那段戏时我正在吃晚饭，饭碗端在屏幕前，我边吃，边听十三郎唱，他翘着烟枪唱一段，唐涤生埋头写一段、执笔与他和一段，两个人都落进戏里，动情至捏拿做唱、步伐交错，先来一段小酌相思——“唱什么？”正在想。“唱醉酒吧？红牙低声奏——”我唱卖相思，怎样？

“我又俏步啊到筵前……”十三郎唱至那处一顿，来回三折未有下文。唐涤生站在他身后，捏了指尖千回百转地替他唱：“露湿双玉凫。”

那时我听得恨不得提了筷子打作红牙板，附庸风雅与他们同唱。风雅可附庸但才情不可，舞舞筷子抖落的是白米饭，人家笔下是白月光。人间最快意是知己相逢啊，要天时地利人和再擂上三通的大鼓，添一声噫吁嚱的长叹。就好像他十三郎寒江钓雪千万孤独之时，忽有一芥舟自天地一白间驶来，舟上有人红炉煨雪，共饮三白，旁有舟子喃喃：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唐涤生要拜他为师，十三郎最终暗许。他说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何其通透。

两人分别自战火，唐涤生赴往香港闯荡，十三郎北归国土参军。他心里装着的到底是老派文人的家国情义，不媚世俗，可惜世事难料，受尽折辱。战争结束后他穷困潦倒，贫贱不移，骨子里直愣愣地支着那股傲气。无论是锦衣华裳还是破帽遮颜，一如既往，他是钢极的刃，不可弯曲。

直到我看到他与唐涤生的重逢，隔着一扇屏风，两相背对。唐涤生已是名动一方的风云人物，十三郎浑身恶臭、一介江湖乞丐。十三郎执着那工尺谱，唱一句眼里的轻蔑便落一分。他唱：相见若似梦，自从别去匆匆。此刻再重逢，咫尺隔万重。便听见那屏风后面传来的声音：我再见恩师，心中百般痛，彷似宝剑泥絮尘半封。昔日壮志与才情全告终，江中雪，泪影两朦胧。

辜负伯牙琴，你莫个难自控。

知音再复寻，俗世才未众。

一唱，一和。十三郎转身便逃。他见谁未有怯懦过，唯独不敢再这般破陋地面对唐涤生。但我想他们知己终于是再重逢，没料到就在十三郎去看唐涤生编写的新戏的那个晚上，唐涤生竟心脏病发而亡。他欢欢喜喜走到剧院门口，看见的却是被抬出来的唐涤生。十三郎疯了般扑过去喊着阿唐、阿唐，警卫拉住他，医生避开他，谁也不相信他是唐涤生的师父，他原本就是个疯子。于是十三郎眼睁睁看着唐涤生被抬上救护车离去，从此再无重逢。

记得唐涤生初见他的时候满腔热血，曾说过这么一段话：“黄金股票、世界大事都只是过眼烟云，可是一个好剧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就算我死了，我的名、我的戏，没有人会忘记，这就叫做文章有价。” 天下作文章的人都该与之共勉。

说回十三郎。他老来越发疯癫，带一卷白纸，旁书“雪山白凤凰”，道此乃无价的名画。旁人看见一卷白纸，孩子看见纸上的凤凰立在雪山上，垂首啄着羽毛，雪中还有好大一个凤凰蛋。十三郎到老都揣着那么一颗琉璃剔透的童心，命运颠沛人间坎坷也没有将它摔碎。偏偏他又活得那么长久，他明说过不想长生，不愿去天堂，还是被困在俗世里见证他的时代灭亡，粤剧也沉入历史深海，世人皆醉，留他这个疯子心如明镜，照着千刀万剐。最终他死在深夜街头，一无所有，赤子来去。

回想起来，看过了他一辈子，竟好像一出荒诞闹剧。

说书人讲完了故事，向众人说：你们千万别以为自己是天才，因为真正的天才只有两个结局。一是早死，就像唐涤生那样；二是疯了，悲剧收场。因为真正的天才是不会向世俗妥协的。

思来想去，古往今来无一幸免。不知是天才必然走向悲剧，还是悲剧造就了天才。

呜呼哀哉。

—终—

后记：

  两点写到五点，不知道自己胡乱写了些什么，只觉得痛快。作文如饮酒，痛快乃第一要紧事。就这样吧。

  好片，值得一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