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野鹤。

关于

【李杜24h/8h】俗套爱情故事

·现代paro,文如其名。

·万字长文警告,大过年的还是要吃饱。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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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半,锅里的水载着鸡蛋呼噜噜地沸腾着。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倒入两个玻璃杯里,再将它们一并送进了微波炉。

加热一分三十秒,不要太烫。他蹲在那里等着拿一分三十秒滴答滴答地过去,等到“叮”的声音响起时,他突然被惊醒。

他对着那两杯热牛奶,第十一次想起李白已经走了。

 

 

这个故事可以从很早时候说起,早到杜子美十六岁那年。那时候他还在学校里没日没夜地读书,重复无趣的生活,然后遭遇这无趣生活中突如其来的闯入者。

李白来得大摇大摆,他吊儿郎当甩着他的校服外套,蓄起的一头长发扎了个低低的马尾,跟着他一起一摇一晃,伴随着刚刚响起的晚自习铃声一起,闯进杜甫的教室。杜子美就坐在第一排,那门被踹开的劲风惊动了他,他一抬头,就看见李白那张飞扬跋扈的脸。

教室里一片寂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这个闯入者。但李白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些,他突然地转身,一双手嗙地拍在杜甫桌上,杜甫吓得手一抖,数学题上多了一道突兀的墨痕。

“你!”李白恶狠狠地瞪着他,“坐我位置干什么!”

杜甫嗅见他身上一股酒气,一头雾水散了一半。

“这是我的位置。”杜甫回望着他,“你走错教室了吧,同学?”

李白哪里听他这些,伸手揪住杜甫的领子。他力气好大,几乎把杜甫从座位上提起来。杜甫下意识地护住了面部,以为这会是一场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校园暴力,谁知李白只是把他从椅子上拉到了过道里,然后拨开他,坐了下去。

杜甫手里还拿着笔,呆呆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一头倒在了自己的数学作业上,然后再没了动静。

后来的故事是杜甫强作镇定地去办公室找了老师,老师打电话叫了保安,两个保安进教室来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李白扛出了教室。风波平定,杜甫重回作业海洋,坐下去时忽觉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件校服。

那是李白的校服,也是对面学校的校服。

杜甫原以为他是走错了教室的隔壁班同学,谁知他是走错了学校的高年级学长。杜甫咬着笔杆思来想去,物归原主的善心最终打败了那点懒惰,第二天放学的时候,他带着那件校服去了对面的中学。要找李白太容易了,他拉住一个路过的邻校姑娘,问她知不知道学校里一个高高的、留着长头发、长得很不错的男生。小姑娘连忙点头说知道,然后两眼放光地问他:“你找李白学长做什么?”

“还衣服。”杜甫说。

小姑娘显然对这件衣服的来龙去脉颇为感兴趣,但杜子美并不想和她纠缠,问清了年级班级便直奔这位李学长而去。毕业年级放学总是放得晚,杜甫在那教室门口等了一整节课,终于等到李白出来。李白抱着个篮球踩着下课铃飞奔而出,压根没看见门边的小学弟,杜甫急得追上去,边追边喊他的名字:李白!李白!

李白一个急刹停住,诧异地寻声望来,然后他们四目相对。

“你谁?”李白打量他几眼。

杜甫气喘吁吁地从书包里拿出那件校服,递到他面前,说:“昨天你……走错了教室。把衣服丢在了我那里。”

 

李白后来跟他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说这好像古装剧里的男女主角相遇。姑娘有心或无意地遗失了她的绣花手绢,被一位英俊公子有心或无意地捡到,然后借还手绢的理由续上这一面之缘,再慢慢发展、日久生情,直到终成眷属。事实证明这是自古以来的经典爱情模式,在他们身上也同样适用。他说得眉飞色舞,杜甫摇着头,问他这“手绢”丢的是有心还是无意?李白笑嘻嘻地答:丢得是无意,就不知道还得是不是有心了。

杜甫也记不得那时候是不是有心了,但确切地记得李白踹开教室大门时那俾睨众生的神情,好像他不是来上晚自习而是来闹天宫。李白那种走到哪儿都像是会发光的人,就像一颗流星,呼啸着落进他漆黑一片的夜空。

他收拾房间时在李白留下的大堆鲜艳衣服下发现了那件校服,旧得有些发黄了。李白没有带走它,也是,李白走得那样的急,怎么来得及带走这样一件旧衣裳。但对于李白那样对衣装喜新厌旧的人来说,十多年后这件衣裳还能留存在他的衣柜里,绝非无意。

杜甫把那件校服拎出来,挂进了自己的衣柜。第二天醒来打开衣柜时他好像遭当头棒喝,如梦初醒,又将那件校服叠好,送回了它本该去的地方——客厅角落的大纸箱里。那个纸箱里装着他收拾出来的李白的所有东西,等他什么时候知道李白的新家安在了何处,就何时将这些东西通通快递奉还,求得两不相欠。

 

杜子美一个人喝了两杯热牛奶。

李太白不喜欢吃鸡蛋,也不喜欢喝牛奶。但杜甫坚持要他每天早上喝一杯牛奶,牛奶养胃,适合李白这种大鱼大肉大口喝酒的人。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杜甫就知道他喜欢喝酒了。还记得那次李学长走错学校的事情传开之后流言四起,说他什么和哪个校花分手了失恋了所以借酒浇愁,但事实上李白解释自己只是想喝。杜甫还完那件衣服,被喜出望外的李白硬拉去吃饭,就坐在闹哄哄的大排档里听李白拿着半瓶啤酒解释这件事情。

“至于那个校花……我完全不认识啊!就……我好像喝过她送的矿泉水。”李白抓了抓头发,一脸的苦恼。

“送水?”

“打篮球嘛。那天没带水杯,情急之下拿了人家的水。我还给了两块钱的。”李白很诚恳。

他那天的马尾扎得很高,应该是因为要去打篮球的缘故,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像青春电影里的那类阳光少年——转念一想,电影里的阳光少年们又似乎不扎马尾。

“你……很喜欢打篮球吗?”杜甫试着问。

“一般吧。”李白想了想,“我有个哥们很喜欢,他们老是四缺一,就拉我顶替。”

他把篮球说得好像麻将。当时杜甫以为他谦虚,认识了高适之后听他们互扒黑料,才知道李白的篮球打得真的很烂。至于那些数不胜数的送水姑娘,都是他靠那张皮相搏来的。

那顿饭两个人其实聊得不太开,他们不同校不同岁,杜甫还在做好学生,李白成绩早挂上倒数。然而李白毫不担心升学的事情,他早就被某某大学特招保送,不然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喝酒翘课。

杜甫一时诧异,但也不好再问得更详细,只是埋头吃饭。李白自饮自酌,余光时不时瞥过他。

分别时李白塞了张写着电话QQ的纸条给他,说缘分一场、交个朋友。杜甫点头接了纸条,压进书里。

两个月后李白毕业,杜甫重回他波澜不惊的生活轨迹。那张纸条被拿出来过一次,但也仅限于看了一眼。杜甫下意识地觉得他们是很难成为朋友的那两类人,或许是因为他不太知道该如何和李白这样的人相处。

第二年的某一天,他在学校里收到一份包裹,打开来看,是一本诗集。名字取得漂亮,叫《对影》。作者署名:李青莲。

寄件人:李青莲。

 

李白竟然是个诗人。

杜甫闲来重翻旧书时,从书页里掉出来了一张剪得参差不齐的纸。杜甫拾它起来,发现那是首李白的小诗,是他自己拿着剪刀,从杂志上剪下来的。

李白写各种各样的诗,无论是古调还是今声,东方的亦或者西方的,他不按规矩没有章法胡乱一通地写,从字里行间漫出一股醉醺醺的痴气。可偏偏他又写得那么漂亮,挥霍那少年人瑰丽的生命力,把那些横平竖直的方块摆放得如此恰到好处浑然天成,好像他生来就会写诗,他生来就是个诗人。

那日杜甫掩卷时,再不惊讶他能够平步青云地直升。杜甫把那本诗集翻了又翻,藏在课桌底下一回回地读了,难以控制心头的颤颤。

他忍不住掏出纸笔给李白写信,在这车马迅捷无线电快得如飞的时代,他还是想给李白回信。他的字迅捷有力,宛如烙在纸上。那封信里他全无掩饰笔底的赞扬欣赏,他和李白谈诗与文学,唯独没谈自己也想做个诗人。

半月后又来一个包裹,里头是两本杂志,一封回信。那两本杂志,一本是李白新驻的诗刊,一本是有关旅行。李白在前者上写诗,在后者写游记。原来李白是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他在那期杂志上文墨飞扬地讲了蜀地的山川。杜甫把他的诗和他的文章都剪了下来,夹进一本书里。

而今蜀地的山川早已不知去处,大约沧海桑田,腾挪已过,唯独那首小诗,从两张书页中间哀哀飘落。杜甫拾起它又读,十来年过去,李白的诗竟还是李白的诗,诗里的李白好像从未变过。

他莫名地升起一股愤恨,那张纸片仿佛昭示着从开头起被拴住的便只是他一个人,他一把攥紧了它,扔在桌上。可看着那团皱巴巴的小诗时,他突然觉得非常地思念李白。那股思念不可控制地奔向他,如同钱塘的秋潮漫卷堤岸,他不是弄潮儿,他是溺水者。杜甫不得不颤着手重新抚平那张纸片,再将它夹回书本当中,最后他下定决心,将这一整本书都送进了装满李白的那个大纸箱当中。

纸箱快要装满了,他发觉这还远远不够。这间屋子里的每样东西似乎都与李白有关,毕竟他们曾经一起生活了如此长的一段时日。倘若要将另一个人的痕迹全全抹去,那这屋檐下的一切都该被装进纸箱,连带着他一起。

他跌坐在沙发上,窗外是灰蒙蒙的冬季的天。

 

杜甫考上了和李白同城的学校,好不巧两所学校,一南一北。他打电话告诉了李白这件事,这是许久以来他们第一次通话,李白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么兴致勃勃,说开学了请他吃饭。

说是请杜甫吃饭,其实更是一场李白的朋友聚会。杜甫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高适王维孟浩然,其中孟浩然是已经毕业了的前辈。高适拿着个酒瓶和李白对灌,美名其曰文学精神的碰撞,其喝酒的豪迈劲毫不输李白。王维是个在外吃饭餐具自带还要大家夹素菜用公筷的佛教徒,也让杜甫印象深刻。

那也是个冬日灰蒙蒙的天,他们吃完午饭,走在北方城市的大街上。种满梧桐的街道一片萧条,寒风呼啸,大家瑟缩着各自分别。高适和王维都同李白要往北去,杜甫独自向南行,刚要走,李白突然转身追上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杜甫愣着,看李白向后面的两人挥手:“小学弟刚来这边,人生地不熟的,我送他一程,免得他迷路。”

其实也不是多远的一段路,李白送他去了最近的地铁站。十分钟脚程,闲谈中杜甫问他以后想做什么。李白还蓄着那头长发,比当初长了一点点,披过了肩头,扎一个低低的马尾。

李白在冷风中打一个哈欠,说:做诗人、作家、旅行者,都随便吧。他低头冲杜甫笑了笑,道,做人嘛,随心就好。

你呢?李白反问。

杜甫站定在地铁口,迟疑地望向他:我……不知道。但总之,得做一个好人。

李白哈哈大笑。

 

他们常出来小聚,有时是喊上孟浩然,有时是高适,大部分时候喊不动王维,还有的时候是些别的朋友,岑参贺知章等等。李白走到哪儿朋友就交到哪儿,仿佛就是那个天下谁人不识君。但偶尔,当孟浩然加班,高适被关在军校,王维忙着礼佛,而其余诸位全都俗事缠身的时候,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杜甫从不爽约,李白最欣赏他这股耿直劲。

两个人适合小酌,适合喝着冰可乐看夜场电影,适合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信步漫谈,讲些各自不为人知的故事。比如李白的母亲是外国人,他记事起就没见过她,李白很小就和父亲回到了蜀地。他还有些同父异母的兄弟,有些乱七八糟的表哥表姐,只不过来往都不多,李白打小就爱满山坡乱跑,不爱坐在家里跟他们假惺惺说话,后来也早早离开了家乡读书。

杜甫逐渐发现他们其实有诸多相似。杜甫的母亲去世得也早,父亲事业繁忙,把他寄养在姑母家,混混沌沌被拉扯着长大了离家读书,然后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今天。

李白拎着可乐罐同他的碰一碰,笑说一句难兄难弟。杜甫也跟着他笑,道幸会幸会。

然后各自干杯。

回去路上夜风冷而急,杜甫瑟缩着往手心里不住地呵气。李白瞟了他一眼,解了自己的围巾往他肩上一搭。

“啊?我不用……”杜甫急着辩解,他说话时哈出大口的白气,视线也就模糊在这雾气当中。李白哪里管他,给了就是给了,还揪着围巾的一头胡乱往他脑袋上乱缠一通,裹他成一个千年木乃伊的模样,然后一边嘲笑他一边插着裤兜溜走。杜甫好不容易把那围巾从自己头上解开,气急败坏地寻找李白的影子,环视一圈没有,再定睛一看,发现他已经站在街道对面的那盏路灯下了。

李白没有看他,昏黄暧昧的灯光下,依稀可以看清青年人线条疏朗的侧脸。

那场景至今仍栩栩如生地烙印在他脑海之中,组成那张侧脸的每一根线条都如此之清楚。杜甫抓着围巾跑过深夜无人的马路去到他身边,急迫得好像站在那里的是个镜中花水中月的幻影。他伸手想要拍一拍李白的肩膀,但手掌落下去,那个身影就化作一把烟雾消散。杜甫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那的确只是个梦中的幻影,他转头,沉默地面对着双人床的那半边空荡。

凌晨六点,他爬起来洗了把脸。掏出手机有一条未接来电,是高适,在半小时之前。

大约是因为没有人接通电话,高适又发了一条短信:

“李白一直住在我家。密码锁的密码是111111。”

 

 

高适快要疯了。

还差三天,李白就要在他家住满三个月了。高适起初只当是他们两人小吵小闹、李白发了脾气搞什么离家出走小住几天,谁知道三个月过去了也没见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动静。那晚李白拉着一个行李箱杀进他家,喝了他一冰箱的啤酒,边喝边痛骂杜甫的种种,酒劲上头还摔瓶子,砸坏了东西,气得高适一个擒拿把他按在了地毯上。谁料高适一松手,李白就倒下去再没起来。

高适把李白架到床上去睡觉,转身给杜甫打电话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杜甫关机。

高适摸不着头脑,只好等第二天中午李白睡醒了,找他八卦八卦情况。但李白一句话没提杜甫,只说自己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付房租不白住,说完就转账四位数。高适乐呵呵收了钱,大手一挥说:随便住。

然而李白还真就随便住了。他的生活习惯绝对与优良无关,又整日颓靡在屋里,总是醉得不省人事,有时候酒疯发起来抱着高适叫嚣,一会儿要打他一会儿又要亲他的,吓得高适差点就是一套军体拳。高适一边应付着李白一边疯狂给杜甫打电话,终于在某一天打通了,他连忙问杜子美什么时候才来接李白回去,电话那头的人温和有礼地答道: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高适脑子一懵。他俩分手了?

他难以置信,揪起李白直接一瓶水浇上去。李白一个寒颤,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你跟子美散了?”

李白呆呆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

“我操。”高适失声,“来真的啊?”

李白没理他,往后一倒,又躺下去了。高适赶紧又把他拽回来:“不是……你们这个……怎么就吵起来了?”

“不知道。”李白面无表情。

“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了吧。过日子有点小吵小闹是情趣,情趣懂不懂?你几岁的人了大度点呗赶紧去道个歉……”高适还说着,李白已经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起身了。

“妈的你不是喝醉了吗?”高适死盯他那稳健的步伐。

“就你这酒。”李白轻蔑哼了个鼻音,从行李箱里随手扯了件干净衣服便进了浴室。

高适狠狠抓了把头发,他妈的,感情李白是装酒疯,还差点剥夺了自己的初吻。他越想越气,抓住靠枕当李白,直接一套军体拳伺候。军体拳打完觉得有点寂寞,高适从一地的酒瓶里扒拉出个还有所剩余的,费事地拿杯子倒了半杯。他一点都不想跟李白间接性接吻。

想他一路看着他们走过来,也是个老人了,倘若故事以此作结,说不可惜是假话。

高适叹息,饮酒,听浴室里哗哗不绝的水声。

 

那年杜子美的毕业旅行,是李白先提议去沙漠的。撒哈拉太远,不如去新疆,塔克拉玛干,一样是沙漠。从高适认识李白起,李白就总是在四处乱跑,高中时候就时常翘课半个月,说是去出国旅游,实在嚣张至极。

李白一手操持沙漠计划,先是跑来拉高适入伙——主要是看上了他家的军用大越野。再拉上了高适的好战友岑参,于是又获得了另一辆军用越野。四个人两辆车,各自载上帐篷食物水,选了黄道吉日,浩浩荡荡驾车出发。

李白说,要去看塔克拉玛干的胡杨林。

顺着古丝路飞驰向西,他们经过麻扎塔格山与伫立与山口处的古戍堡,经过已有一千三百年没有再被点燃的烽燧。那山峰上红下白,仿佛烈火灼冰。正好是秋天,和田河岸的胡杨林金黄浓厚,从天地相接的一侧横贯至另一侧。李白迎风指点江山,笑说那是三千金甲临兵列阵。

夜宿胡杨林,一河流水载着满天星河,夹岸是黄叶萧萧。高适帮着岑参生了篝火,张望着没见杜甫。他不太放心,叫住了正在搭帐篷的李白,问,子美去哪儿了?

李白挠挠头,也伸着脖子张望一阵,总算在不远处的河水边发现了杜甫的影子。李白大叫着子美子美地跑过去,而杜子美攥着一把黄叶回眸。

“我想捡几片胡杨叶子带回去。”杜甫摊开掌心,展示他挑选出的那几片胡杨叶。

这边的高适生完火羊腿都烤得半熟了,一抬头发现不仅杜甫没回来,连李白也跟着不见了踪影。他敲着铁盆声如洪钟,大喊那两人的名字,喊了三声才听见身后远远地传来李白的回应声。

帐篷没搭好,水也没打成,那俩家伙各自捧着一堆破叶子回来了。

后来那堆破叶子被杜甫如获珍宝般地打包随行回家,压成书签,还送了高适一片。高达夫嘴上嫌弃了一番,但还是把那片叶子和当时他们站在麻扎塔格山头的合照一起贴在了墙上。高适喝完酒向那沙发上瘫倒,只需一仰头,就能看见。

尽管那天晚上后半夜发生的事情,除了流星雨以外他都无从知晓。但高适隐约感觉那对于他的两位好友来说都是个重要转折,只不过其中详细谁也不肯跟他说。

李白从浴室里走出来,倒立着挡住了他的视线。

“看什么呢?”李白说。

“看沙漠。”高适还仰躺在那儿,直视着李白嘴巴在上眼睛在下的脸。

李白神色动了动,转过身去,一眼便从那一壁的照片和杂物中发现了特殊的那张。他一时有些失神,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触上那片胡杨叶。高适再度按捺不住,道:“李太白,这么久了,你倒是跟我说说,那晚你跟子美到底干了啥?”

李白睨他一眼:“你就这么想知道?”

“嗯啊。”高适点头。

“楼下超市买箱酒回来,我可以考虑下给你讲。”

“操!狠啊!”高适一个鲤鱼打挺直接蹦了起来,手指指着李白鼻尖骂,“你说的,不准反悔!”

李白耸耸肩,目送他飞奔出门的身影。

 

后半夜的那场流星雨来得悄无声息。杜甫蜷在睡袋里刚睡熟没多久,就被李白摇醒。迷迷糊糊里听见李白叫自己的名字,说着什么流星流星,一双眼睛里都是狂热的火。杜甫在穿好衣服之前都没能完全睁开眼睛,直到李白推着他走出帐篷,他模糊的视线里骤然涌入一片冷澈的清光——银河穿越苍穹,如同胡杨横贯沙漠。而再凝神看去,在那浩瀚的天汉之中,有零星的光芒在飞驰,细密如针脚,迅捷如流矢。

他人生第一次亲眼看见流星。

他们都不是什么天文爱好者,也没听说过会有流星在此夜造访,它突如其来,仿佛一场奇迹。一回头李白已经跳上了越野车,发动机低吼着,他倚着车窗喊杜甫:“喂!要不要跟我去追星星?”

那简直荒谬至极,但是杜甫已经上了他的车,安全带都来不及系好,李白已经一脚油门轰出,车子仿佛离弦之箭般从沙丘上射离。荒漠夜晚冷得离谱的风从杜子美衣服的每个缝隙中灌进去,他只感觉周身已冷得如堕冰窟,唯独胸膛里一颗心脏以加倍的热度与速度跳动着,亦或者它就是某一颗飞速下坠着的星石,在呼啸的风中疯狂燃烧。他张开口想呼出李白的名字,可是风把声音扼死在咽喉下七寸的心底。

李白的发带早被狂风吹散了,他灼热的目光已经融入了那夜空,烙入了某一颗旋转加速的星辰。他的笑声随着码速表的数字飞升,以至于杜甫已经错觉他们就是这沙漠中被流星追杀的亡命之徒,无穷尽延展的沙海与星空合并成他们终极的囚笼。

可惜疯狂的旅途像是夸父逐日般过早结束,他们无果而终。油表归零,风也渐渐放缓,车子滑行在大漠之中,两个人,一叶舟。

他们面面相觑,杜甫看着他那头乱得飞扬的头发,先笑出了声。李白往头顶上抓了两把,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最终选择了放任其自流。

再抬头时,流星已消逝了。它来去无踪,让人怀疑这只是沙漠中一场异常辉煌的海市蜃楼。

李白扔开了方向盘,仰在座椅上,瞭望那寂静的夜空。而星光下的沙海起伏着银色的波涛,回看来处,已经不见了金黄的胡杨林。

李白忽然问他:“你许愿了吗?”

杜甫一愣,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没来得及。”

“那多可惜啊。”李白望向他的眼睛,“不如你现在再许一个,弥补一下。”

“这……可是流星已经没有了。”杜甫有些为难。

“没关系,流星不知道,我可以知道。”李白支着下巴说,“我帮你实现它。”

 

李白的故事讲到那里,话音一落,嘴角却勾了起来。高适急得直拍桌子:“然后呢?后面呢?”

“没了。讲完了。”李白摊手。

“你放屁!他许什么愿望了?”高适怒了。

“他许什么愿望关你什么事?”李白拎着酒瓶又喝一口,一双眼似醉非醉地瞅向高适。

“先前是谁说喝了酒就讲故事的?”高适指着地上那一箱子啤酒,“李太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醉了。”李白只当没听见,扶着沙发摇摇晃晃地起身,“头好晕……我还是先睡吧。”

高适一伸手,揪住他的后领把他捞了回来。李白挥舞着酒瓶挣扎,但高适心狠手辣掐住他的脖子,威胁道:“你说不说?”

事已至此,李白架不住武力逼供,只好开口:“好吧好吧……那我告诉你,他跟我许了一样的愿望。够了吗?”

高达夫沉默片刻:“没想到你们两个都背后说我坏话。”

李太白沉默片刻:“你知道为什么你快三十岁的人了却还没有女朋友吗?”

说罢李白一个肘击撞在高适腹部,重获自由,拎着酒瓶从捂着肚子怪叫的高适面前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事到如今高适仍感觉腹部留有余痛,李白下手是真不留兄弟情面,再加上他不要脸地又住了一个月,高适不仅是腹部余痛了,头也跟着疼起来。李白在这里晃悠下去何日才是个头,听说他这三个月一篇文稿也没交出去,分文无收,整日还在那里喝酒。高适总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就好像那天晚上是他开着车在茫茫大漠之中找到了没油的李白和杜甫,捡他们两条命,回到胡杨林时还刚好赶上日出。

但他到底能做什么,高适有点想不通透。

天气一天天冷下去,过年的日子近了,高适被召回军营,他这种人注定是与年夜饭无缘。临走时大清早的,他也没喊李白,一个人把昨夜买回来的酒跟食物全塞进冰箱,然后找出纸笔,留了张便笺贴在冰箱门上头。高适提着行李箱走到家门口,把玩着手机想了又想,给杜甫发了那条短信。

李白醒来时都已经十一点,半闭着眼睛摸索到冰箱前,还没开门,先摸着了那张纸条:

“存粮吃完了就回去找他。我回家的时候别他妈再让我看到你!”

底下一行连画了三个加大加粗的感叹号,右下角落款倒挺端正:高适。

李白笑了声,纸团揉了揉,顺手扔进垃圾桶里。

 

那真是一场极端漫长的博弈,或说是一场木头人游戏,谁先动谁就输了,谁也不开口,都假装把那天的狠话当了真。他们还从来没有吵过那么激烈的一场架,吵得如此的没头没尾且荒谬,以至于最后谁都想不起这是如何开始的。

杜甫加班到除夕前一天,其实囤积的稿子早上就已经审改完了,他仍旧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编辑部里坐到了下午六点半。六点二十九分的时候,电脑上突然跳出一条新邮件的提醒,标题是二月的稿件,他点开,还没看到邮件的内容,先瞥见了发件人。

李青莲。

他的手一颤,唰地关掉了界面。关机,收拾,断电,锁门,一气呵成。

李白的文章从不归他审核,那都是贺知章的宝贝,更莫谈删改,要全部一字不漏地印到纸页上。还在大学的时候杜甫也曾经考虑过编辑这个职业,但那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谁知毕业后阴差阳错,还是干了这行。至于李白,那是在杜甫来了这个小编辑部之后大手一挥,立即转投。贺知章说杜甫简直是带来了一颗还魂丹。

他拎着公文包,一路飞奔回家。然而李青莲那三个字始终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直到杜甫坐在饭桌前时,仍旧无法控制住想要打开邮箱看一看他究竟写了什么的欲望。他往微波炉里热了昨日的冷菜冷饭,强迫自己不要再想,打开手机是一整片的新年祝福短信。他一边扒饭,一边一条一条地阅读它们。千篇一律的字句,千篇一律的假意虚情。

他重复地按下删除、删除、删除,删除到手指停在来自高适的那一条短信。

现在他知道李白在哪里了,那一箱子的回忆终于有了去处。吃完了饭,他决定彻底地为它封口。他拉扯着胶带,剪刀剪断下一截又一截的横竖长条,可是不断封闭的纸箱里不停地溢出思念,他不断地尝试着用胶带黏补那些缺口,直到半个纸箱都被贴满乱七八糟的黄色胶带,他才不得不承认,那个缺口不在这个盒子上面。

他蹲在地上,捂住了眼睛,又试图遮挡他颤动的喉结。

111111,高达夫当了十几年的兵,怎么还是可以想出这么容易被破解的密码呢?

 

日历撕到了大红色的十二月廿九,农历。杜甫站在镜子前,换了三个月前李白拉着他去买的那套新衣。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三个月没见李白了,在过去的七年里,他们从来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别离。七年是从他大一那年算起的,他们的关系正式确立在三年前,非公开的在杜甫毕业旅行的第六天,公开的在杜甫入职的第一天。杜甫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另一种意义上七年之痒,其实他并不很信这个说法。人心太快,有时根本等不到七年。

他不知道他和李白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但是,至少在现在,他真的很想念他。

杜甫最后整了整衣冠,他小心翼翼得仿佛回到了七年前他刚到这座陌生城市时和李白第一次的见面。那时候他还是个眉眼生涩的少年人,被卷携在人流里,远远地看见了地铁站口的李白。他还记得那天李白穿了一身黑西装,在人堆里笔挺得分外瞩目。后来李白解释说,自己才去参加完了一个什么鬼玩意儿面试,一时来不及回去换衣,只好这么西装革履地来接他。李白不喜欢西装,总嫌它碍手碍脚,有违人类追求自由的天性。

如此想来,李白好像永远都在追逐着他的自由浪漫,连杜甫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他同行的旅伴,还是束缚着他的牢笼。倘若他是牢笼,当他囚住了一颗星星之后,是否还有松手的勇气,让它飞回群星之中?——那个大漠的寒夜,他们搏浪于沙海去追逐流星,李白非要他许愿,他只好许愿,许愿想要拥有一颗流星。然后李白伸出手,扣住了他的掌心。

杜子美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他一切的疑虑与不安,推开了家门。

谁知他刚吸进去的那口气,瞬间就噎在了肺里。

李白站在那儿。

胡子拉碴的李白,和他的大行李箱一起,就站在这家门口。门一开,两声倒吸凉气,四目相对,皆是无言。

“你……”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刹住。李白嘴快:“你先说!”

“你怎么在这儿?”杜甫诧异。

“我……”李白咽了口口水,“我饿了。”

“为什么不敲门?”杜甫问。

“我……”李白咬牙,“你已经问了一个问题了,该我了。”

“你问。”杜甫道。

“你开门干嘛!”李白说。

“我……”杜甫顿了顿,“我要做年夜饭,下楼买菜。”

“那我要吃虾。”李白理直气壮,“还要吃螃蟹。”

“要吃什么自己跟我去买。”杜甫瞄了眼他的大行李箱,“不会做螃蟹,虾只有水煮。”

“好好好好好,螃蟹我来做。”李白扛起箱子一溜烟窜进屋里,回头瞥见杜甫已经换好鞋子出门去了,顿时急得直叫:“子美你等等啊!我放个箱子就来!”

杜甫揣着手,站在楼道昏黄的灯光里等他。电梯还在二十九楼,他随意地望向窗外,看见暮色缓慢地逼近城市,而一盏一盏的灯火,在这黯淡的天光中渐次地亮起了。广厦千万,供人安心的却只此一处。

李白悄无声息地挪到他身后,一双手拥上来,握住那冷冰冰的指尖。

“我好想你。”李白埋头在他颈窝,低声喃喃道,“新年快乐。”

 

 

  

—终—

 

 

    

后记:

  现在是二月四号凌晨三点一十九分,本鸽王终于写完了这长达一万字的俗套爱情故事,已经形容枯槁,字尽人亡。

  新的一年祝大家能吃到新的甜蜜李杜!!越来越多!越来越甜!mua!

  (失去知觉.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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