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野鹤。

关于

【李杜】春山遇雪

•剑客白x书生杜(?)

•过节狂肝,5k字可供食用。

•灵感来源是周董的《天涯过客》。我流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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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堂的,上一斤最好的酒。”

“今日下了雪,天寒。这酒要温一温么?”

“不必了。”

两块碎银被整齐地搁在了桌上,那位客人抬起头来,问他:“可够么?”

跑堂点着头:“够了、够了。”他手脚麻利,收了银子便一溜烟跑去后厨备酒。客人别过头,又朝着那扇窗户,拢着袖子兀自地出神。那扇窗子并未打开,他已对着这扇合拢的窗,连续坐了三日了。每日一大早,跑堂的卸门板卸到一半,这位古怪的客人就会出现在旁边,神色谦和地等候。每日他都坐在同样的位置,面朝着同样的方向,要同样的一斤酒。

春山镇上无人曾见过他,但昨日,老板娘和那街上挑担卖糖的太婆一起嚼舌根的时候,太婆说早晨看见这人是从官家的驿站里出去的。他应当是个做官的老爷,这并不难认。跑堂的只需觑他那厚实的衣料,再瞅一瞅桌下那双厚底革质的官靴,很快就一清二楚,于是伺候得更加殷勤。但官爷并不领情,也不声张,只要那一壶一斤的好酒,并两盏酒碟一起,孤零零地排在桌上。

他应当是个读书的。腆着一身肉膘的老板摆出见多识广的模样,在后厨和几个小厮碎碎叨叨。看那副斯文的样子,不是个秀才便是个举人,总之跟那些买官的富家大少爷大不相同。既然他每日都坐在这里如此清闲,不如叫自家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来向人好好请教请教。

小厮厨子都纷纷点头,不是赞同“请教”,而是赞同“没出息”。话是这么说着,老板那没出息的儿子到底还是没来,反倒是镇里那几户还没嫁出闺女的爹娘们接连地出现在了店里,拘谨些的坐在远处打量,胆大便直接上去攀谈了。

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谈吐礼数都周道得叫几位丈人丈母们如沐春风、心潮澎湃。然而这一来二往地套了几日的话,也就套出了个姓氏,套出了个来路——官爷姓杜,打京城来,要往淮南道去。

为啥?照他原话说,是“时运不济”。

这下子众人齐刷刷地都明白了:那就是贬官了。

可杜官人为何要在他们这小镇里逗留整整三日?就坐在这酒馆里,点一壶自己也不喝的酒,十分地叫人莫名其妙。跑堂的按不住疑惑,便开口向他问了。杜官人露出客客气气的微笑,说:“我等一个人。”

这句话,勾出七嘴八舌许多赴京赶考路上才子佳人的故事的来了。功成名就的书生仍挂念着赶考路上赠了他一包衣物一夜风流的美丽姑娘……咳咳咳咳,闲话打住,再说这落雪的第三日落了一日的雪,薄暮时有个提剑的江湖人来,推开了门。

这个江湖人,老板是认识的。他常来店里喝酒,每次都要喝得酩酊大醉才尽兴,好几次他摇晃着刚踏出店门就倒下,老板哪能叫他睡在自家店门口,赶紧招呼跑堂的把他扶到后院醒酒。倒也不是老板好心肠,只是这位爷出手阔绰,自然得多多照顾,免得到嘴的肥鹅飞了,后悔莫及。

下雪天店里人影稀零,剑客走进来,斗笠下的目光扫了扫这熟悉的店面——他步伐顿了一顿,坐在了最西边靠墙的角落。

跑堂乐呵呵地迎上去。剑客摘下载雪的斗笠,又拂了拂身上的白霜。斗笠下头那张面庞生得是丰神俊逸,他眉峰舒展,嘴边泛起笑意,就是这冬月里一阵和风:“两碟小菜,一斤好酒。”

“下雪天冷,要温一温么?”

“不必。”

杜官人坐在最东边靠窗的角落,剑客坐在最西边靠墙的角落,恰好是这小酒馆的两处对角,一个客人能与另一个客人拉开的最远的距离。剑客背对着他,而杜官人的目光终于从那扇紧闭的窗口挪开,挪向了极为遥远的那个背影。

所有人都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将发生了。雪下得越来越大,风声呜呜地刮在瓦上,酒馆里竟一时没有一点人声,只有剑客在喝酒,咕噜咕噜,一杯接一杯。他喝得兴起,自顾自地拍着桌子大笑起来。杜官人的眉头渐渐皱紧,跑堂缩在门边,只觉得这屋里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头顶。

“老板,结账!”

打破这氛围的是隔壁桌传来的一声吼声,账房先生赶紧抱着算盘冲上去,这生面孔的行客站起来,左右看了看店里余下的那两位。

“一共二钱银子。”

客人捋了把胡子:“先赊着。”说罢要走。账房哪能叫他走,使个眼色给跑堂,门边的跑堂赶紧伸手按住了门栓,好声好气地劝:“这位爷,我们这儿店小利薄,不兴赊账。”

那汉子哪里容得了这阻拦?他一横眉一瞪眼,往跑堂的肩膀上一推,跑堂轻飘飘地就跌在了地上。他一步向前,还想提拳头打人,但一个酒碗仿佛凭空出现般,抵在了他拳头上。

剑客不知道是何时过来的,汉子止住了动作,一双眼死盯着他。

“这位客人的酒钱就算我账上吧。”剑客说着,仰首将碗里的酒饮尽了。

账房诺诺地应着,但那人没留半句感谢的话语,蛮不讲理地推门离开。剑客搁了酒碗,扶起跑堂的小伙。跑堂看上去也不过就十七八岁年纪,干干瘦瘦的,让那人这一推摔得脸色发白。剑客扶他起来,替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叹了口气:“去后院吧,今夜就别出来了。”

跑堂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睁圆了眼。但剑客已经松开了他,剑客拉住了账房,将两锭银子递出来,并说了同样的话。

账房先生老道于人世,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作了个揖,拉起跑堂便去后院了。跑堂来不及问已经被他带走,酒馆里重新安静下来,这是只有两个人的安静。墙上的蜡烛轻轻扑了一朵火星。

剑客拉上店门,那夜色里落雪的声音再度与他们隔绝开了——他走向那扇窗边。

杜官人仍坐在那儿未动,听见他走来的脚步时,终于抬手,斟酒。也没有看他。

剑客还未落座,先喝了那一碗酒。冷酒滚入灼热的肺腑,他长舒一口气。

“这家店的酒真是不错。”他说。

“能让你看上的酒,不能错。”杜官人笑了。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剑客问。

“循酒香找。”杜官人答。

“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剑客也笑了,“很久不见,子美。”

一支飞箭顺着他的话音,穿透了窗纸。剑客一掌掀起这桌子,接了飞箭,他人已扑出去,拦腰扛了杜子美,扔去账房先生的柜台后面。这乱箭来得急如飞雪,剑客拎了条长凳转在手里,七七八八挡干净。哗啦一声,店门已被劈开了。

寒风灌进来,烛火熄灭。

他又听见落雪的声音。

剑客拔了剑,门外的雪光照在他的剑刃上。七八条黑影从外边扑进来,兵器无眼,都顺着那阵北风倒向他。风刀霜剑说的大约就是此刻。他出剑。

“李青莲,受死!”

剑客摇头:“死不得。”

这黑暗浓稠得好像一片泥沼。紊乱的呼吸声、嘈杂的金属摩擦的锐响、琐碎的脚步、被撕裂的木头,稀里糊涂全陷在其中——直到一道映雪的剑光从他怀中破出,干净、凌冽,末端连着一道血色。

杜子美挣扎着从那台子边探出头来,望见一道人影被踹出大门,竟是刚才赊账找事的那个汉子。李青莲跟着跳了出去,他的剑快得看不清,杜子美只能看到这一剑的最后一幕,是他握柄的手停在那人的胸口。他抽剑,热血洒在冷雪上。

雪地上站着的人,除开他,还剩三个。

他提着剑擦拭嘴角,血迹在面颊上拉成一撇红痕。

“怎么,不继续了?”剑客挑衅地一笑。

三人各自交换了眼神,竟都有些犹豫。雪地上的对峙变得有些漫漫无期,而仍在屋里的杜子美已经望不清他的身影了。杜甫有些踌躇,但在那刀剑交锋的声响再度传来时,他猛地起身,打算离开这狭小的柜台,换一处地方继续他的窥视。可他不过刚刚站直了身子,一只手就掐在了他咽喉。

杜子美猛地一颤。他的挣扎在此刻显得徒劳,因为那人的刀已经横在了他肩上,刀刃贴着脖颈处脆弱的肌肤,冰冷的触感使他汗毛倒竖。

他被那人拖出酒馆,难以呼吸的痛苦使他双眼溢出泪水,夜幕与雪地被濡湿模糊成两块黑白。剑客立在这黑与白之间,刚刚结束了一场打斗,因而他的衣服上沾染了第三种颜色的血。

“太……太白。”

李青莲听见一声微弱的呼唤,像一柄无形的剑,瞬间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倏地回头。

“青莲兄,我觉得我们可以谈个生意。”那只手稍稍松了松,杜甫仿佛溺水者浮出了水面,得到了片刻喘息。

李太白的脸色很难看:“你把人放了,我们可以谈。”

那人嗤笑了一声:“把剑放下。”

李太白犹豫了。他望向杜甫。

“他是朝廷的人,你杀了他,没有……”

“放剑!”

脖颈上力道加大,杜子美呼吸一滞。李太白迅速蹲下身,剑柄已按在了地上,手却迟迟没松开,垂落的袖口沾上了一圈白雪。

杜甫已经失了挣扎的力气,只剩下一双眼睛还倔强地望着他。濒死关头,李太白却在那双眼里寻不出失望和绝望。他想起一些旧事。他叹息。

李太白松开了五指。

也就在那一瞬,他偏转手腕,袖箭的一道银光直插进那人的膝盖。惨叫声如约而至,他飞身扑过去,拉住杜甫的同时一脚踹开了那家伙。李太白未停留,转身捞了剑,寻着雪地里那人踉跄扑腾的痕迹,走过去。

一句饶命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他的剑已经落下。

杜甫咳嗽着喘息,劫后余生,却一时分不出悲喜。李白揪着衣角擦了剑上的血,单膝跪在他身侧。

“好些了么?”

他喉咙疼得厉害,一时发不出声音了。李白轻轻拍着他后背,说:“没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再忍不住眼里的泪水了。他揪住李白的衣领,额头抵上他肩膀,先前积攒在他眼眶里的眼泪全都往李白衣服上抹去。他哽咽了一声,只有一声。

“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这么多次,你说哪一次?”

许久没见,李白油嘴滑舌得一如既往。杜甫教他噎住了。

但其实他们都知道那是哪一次,因为那并不是太久之前的事情。李白见他脸色好些了,便扶他起来,两人在雪地上缓慢地走着。

“我离京多久了?”李白问。

“到月末,正好一年。”杜甫轻声说。

“你记得清楚。”李白道。

杜甫苦笑了下。

“你要往淮南哪儿去?怎么,终于住不惯京城那个富贵地方了?”李白道。

“我听说你在淮南。”杜甫道。

“这儿可不是淮南。”李白瞅他一眼。

“又听说你在这儿。”杜甫诚恳。

“你耳朵真好。”李太白咕哝着,“我才到这儿半个月,倒是人人都知道了。”他说着,回头望了望雪地上横陈的尸首。

雪落得小了,入夜的镇子静得听不见一声犬吠。杜甫也回头,望见雪地上两行缠绵的脚印。

杜甫发觉了,他们在往驿站的方向走着。李白什么都知道。

“太白,”杜甫抓住他的衣袖,“随我去滁州吧。” 

“我还有事。”李白指了指那些尸首,“事情完了,我会去看你。”

杜甫沉默了,他望着李白,望着雪从天上无声息地落在剑客肩头,想起眼泪凝在那里,也是会冷的。但有的光阴注定已经不可反复,就像是融化在他眼睫上的雪花,融化了便是融化了。

一年之前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京城的某处小楼里一并看雪。杜甫在仕途上跌撞的多年终于快熬出个结果,至于李白,李白成日赖翰林院里,醒来喝酒醉去题诗,万分的快活。

而一切平和的日子都破碎在杜子美阴差阳错拿到的那封书信,谁能想到那里头卷着一场腥风血雨。三王爷要勾结将军谋反,种种事端都写在这信里。这罪证不知被何人流露,在京城里被几番争夺辗转,最后莫名其妙被杜甫拿了去。杜子美在京城也无家眷,平日里只同李白有些密切的往来。政治场上一切感情都是可被利用的筹码。杜甫被逼迫交出那封书信,否则先死的人将会是他唯一的挚友。

杜子美对着轩窗,看了一整夜的雪。

天明时宫门方开,一骑快马便载着书信直入九重殿内。皇帝震怒,御林军倾巢而出。

日暮时反贼的头颅已经挂上墙头。杜甫谋反有功,连升三级,封赐时人却没出现在朝廷上。他随人在城里找了一日的李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李白似乎就此人间蒸发。直到三个月前,他收到高适的来信,说李白在淮南,在江湖里潇洒快活地做他的青莲剑仙,还是成日喝酒喝个没完。于是杜甫上书请愿迁去淮南任职,皇帝同他拗了许久,拗不过他,只得放他走了。

杜甫自觉亏欠,不知如何能够弥补。他在李白的命和朝廷的安平之中,选了后者。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步履蹒跚,李白紧紧拽住他的手臂。思绪纷乱,他想解释什么,但李白似乎从未在意过什么。他想问那夜里李白是怎么逃走的,想问他受了些怎样的苦,还想问他,倘若当时被抓的人是自己,他要怎么选。

再过一个转角就到驿站了。李白停下脚步。

“我送你到这儿。”李白说。

驿站门口有守夜的军士,李白身上还沾着血。

“我明日就要走了,不能再拖……”杜甫未松开拉他衣袖的手,“滁州。”

“我还有未了却的事情。”李白替他撇开散乱的鬓发,低眉轻叹,“我说了我会来看你。”

“那你之前为何不来找我?”杜甫的语气急切起来,“连信也没有写一封。”

李白无言,别过了视线。

杜甫终于明白了,那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结了。

雪又下大了。李白轻轻从他手中抽走了衣袖。

“夜深了。”李白说。

杜子美未答话,只望着他,像要望到霜雪都将他覆没。

“太白兄……保重。”那五个字从杜子美唇边缓慢地挤出,然后接上一个勉强的笑容。不等他回话,杜甫已经转身。

脚印落到第七步。

“我以为,我留在京城,只会耽搁你。”

杜甫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

“更何况那地方待着不自在。我……”李白顿了顿,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下去,“我与子美的道,本就不相同。”

他到底是把那层心照不宣的谜底道破了。

“所以,你也不必为我回头。”

他说罢,已携剑上了墙头。那身影立在大雪中停了一停,紧接着脚步声窸窣,渐渐远去。而杜子美定在雪地里,紧咬着牙,直等到声音消散再不可闻,终究也未回头。

  

次日清早,杜官人要到码头乘船东下滁州。行程再拖延不得,他已在此地耽搁了足足三天。同行的管事早催得昏天黑地,杜甫只是和颜悦色地微笑,搪塞说,镇口那家酒馆的酒真是不错。

晨雾未消,雪已停了。他上船,同送行的官吏道别。竹篙点在码头,一叶扁舟借力飘向江心,又将顺流而下,缓缓驶向几重重皑皑的白屏。冬日的江水深青,只如半研的墨。白山黑水。他想。好一只天工的笔。

杜甫站在船头,怅对江风,却忽然间听闻一声横笛。他回首,笛声不在渡桥口在汀岸的蓬蒿里头。积雪压折了蒿草,露出那吹笛的一道孤影。他的斗笠上已结满白霜了,而笛声仍清而亮,高而远,仿若他提剑叩着一节寒冰。

知音者欲语未言,等不得他此曲吹尽,轻舟寄身,已过万重山去也。



—终—


后续戳《滁州问月 上篇》  《滁州问月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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