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野鹤。
·可以当作《石心》前传。
·美猴王和白凤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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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他脸颊上拍打几下,吓得猴子一个激灵,猛窜起来。
“孙……孙悟空?没记错吧?”那人笑嘻嘻地站在一旁,手里拎着个酒葫芦正一甩一甩的,刚才拍在猴子脸上的大概就是那东西。
他拖拉着宽大的衣袍,仿佛笼在一团雾里,白发也不扎起,就那样随便地披在身后,风一吹便稀零地飘起几缕,雾抽了丝。而他脸上挂着微笑,眉眼弯弯地看着猴子。
“你怎么还在这儿!”可猴子气得直跳脚,“我不是让你天亮之前滚出花果山吗!”
“我都不慌你慌什么?”那人手里甩来甩去的酒葫芦一停,“别急嘛。我是看你这花果山风景挺好才特意来逛逛,别的地方求我我还不去呢。”
猴子龇牙咧嘴地瞪着他:“偷了你孙爷爷的酒,不杀你就算好的了!还在这里废话!滚滚滚!”
那人“噗”地笑了:“得了吧,你这小毛猴子还敢称爷爷了?当年我在昆仑山上修炼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棵树上偷桃……”
他话音未落,猴子早怒气冲天,抓出金箍棒就直直朝他抡去。谁知道那白色的人影轻飘飘地一晃,他便打了个空。白衣人立在枝头上,一阵长风将他的衣袍吹开了,如同徐徐然亮羽的鹤。
猴子恶狠狠叫道:“有本事你别躲!接我一棒!孬种!”
那人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从容地一扬袖,那宽大的袖袍中竟忽然闪过一道清光。猴子定睛一看,只见他手里多了不知何处变来的一柄剑,剑身薄而修长,一看就是连一棒都经不起的样子。
“你这人连拿把剑都跟女人似的。”猴子嘲笑他。
那人眉梢一挑:“哦?”
他声音未断,只瞬息之间,剑光暴涨已经逼近猴子眼前。猴子抬手一棒子挡下,剑刃和棍身相撞发出高亢的鸣声。白衣人收手挽了个剑花,紧接着剑影凌冽冽泛着霜般劈头盖脸地降下来。
金箍棒在他手里转做个圆面叮叮当当格开那些剑影,猴子瞅准了个间歇,提起棒子就虎扑上去对着脸就直接往下敲,那人脸上闪过丝诧异,身影一动,瞬间就出现在了几丈开外。
“朝哪儿打呢你!”那人叫道。
“少废话!”猴子纵身追上,金箍棒带着股劲风逼去。但那白衣人躲闪得极快,猴子每次都只能沾着个衣角,轻飘飘地什么也打不着。猴子恼怒得叫骂起来:“有种你倒是别跑!”
“你当我傻么?”白衣人踩着根树枝稳稳当当地立着,“还能站着给你打不成?”
“跑跑跑就知道跑!我呸!”猴子恶狠狠瞪着他,“堂堂正正和我打一场,你要是赢了,水帘洞里剩的那些酒我全赔给你!”
那人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
“是你孙爷爷的说的。”
“别在这儿一口一个爷爷的,待会儿输了还是孙子。”那人不知道怎么地一晃悠,突然那张脸就出现在猴子眼前,近得几乎鼻尖相触了,那人却微微将唇角一勾。
“在下李白,幸会幸会。”
猴子二话不说抄着金箍棒和李白打了一场,但也只是过了个手瘾,他看得出来那家伙无心和他打,总是闪闪躲躲,金箍棒明明每次都已经挨上去了,可实际敲下的时候又总是空空荡荡,怎么也打不着,烦得要命。
打到后来猴子都觉得没意思了,收了棒子气鼓鼓坐回桃树底下,脸朝着树干嘀嘀咕咕地骂。李白逃着避着发现居然没人了,跑回桃树这儿来找他,就见那猴子独自生着闷气。
李白忍着笑,轻手轻脚靠近了,突然一拍他脑袋:“喂!”
猴子亮出尖牙,回头瞪着他恨不得把他给吃了似的:“干什么啊!给老子滚远点!”
“呃……不打了?”李白挠挠脸颊。
“打你大爷!滚!”
“哎哎别这么凶嘛,不打了我们还可以聊聊天啊。”李白好言好语地哄骗。
“聊你个头!滚!”猴子连看都不想看到他了,就气冲冲地瞪着树干。
“你别气,不就是打不着吗?你要知道你打不着别人也打不着,天底下能打着我的神仙还没几个呢,你已经不错了。”李白安慰道。
猴子反手就是一棒子抡去,果不其然打了个空。他气得抓狂,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你……”
“算了吧,别打啦。”李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桃花树上,盘腿坐着根粗枝,宽松的衣摆像尾巴似的垂下,“聊聊天不好吗?”
猴子绝望地瘫倒在地,就这样仰面刚好可以看到他。
“你想说什么,说吧。”猴子万分沮丧,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李白低头认真地问他。
猴子呆呆地把他望着,连“不记得”三个字都懒得再说。
“你怎么记性这么差?”李白皱起眉头,“记好了,我叫——李、白。”
“李白。”猴子有气无力地念叨了声,“哦。”
李白是只只有千年道行的年轻凤凰,遇到猴子那年恰好是渡完了千年的大劫,算是过了成年礼,兴致勃勃下凡去看看。又恰好瞥见海上有座仙山,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他闲得无聊便上山去看看,忽然发现那瀑布里头还暗藏着个水帘洞,水帘洞里各式摆设齐全,像个土匪窝子,而土匪窝子里还藏了些酒。李白开了一坛,还是桃花酒,花香酒香满面扑来,他禁不住诱惑,尝了一口。
味道比不上王母宴上的仙酿,但人间的东西别有人间的风味。有了第一口总会有第二口,然后三口四口……一坛子酒就去了。
去了一坛子就会有第二坛,然后三坛四……李白坐在那山大王的石座上喝得正高兴,突然外头叽叽喳喳闹腾着,一群妖怪回来了。
李白才不怕这些人间的小妖怪,照样大咧咧霸占着那椅子,看见一群穿得人模人样的小猴子拥着个猴王进来。那猴王戴了顶紫金冠,冠上两条红翎神采奕奕垂在脑后,看上去倒还真有个什么王的样子。
那猴王见了他大怒,将李白揪起来一拳就要打上去。李白躲也不躲,醉意朦胧地盯着他,盯得那猴王真愣愣放下了手。
猴子把他扔出水帘洞,勒令他天亮之前滚出花果山,否则就打烂他的骨头。
李白哪里会听,自顾自地在山里游玩,赏弄赏弄花草看看山水。走着走着到了山顶上,那儿有棵桃花树,先前的那个猴王不知为什么,就在树底下睡着。李白也是出于好心,凑上去喊醒了他。
于是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些事情。
“意思就是,你其实是个鸟?”猴子呆呆问他。
李白转手就是一个桃子砸下去:“你再说一遍试试?是凤凰,听不懂么!”
“差不多都……”猴子一把抓了桃子,在衣服上随便蹭了蹭,直接一口咬上。那桃子香脆,他嚼得咔嚓咔嚓的,还口齿不清地咕哝着什么。
他吃干抹净呸呸吐了桃核,一抬眼就见李白目光灼灼地望来,不禁一怔:“你干嘛!”
“等你讲故事啊。”凤凰理直气壮,“我都给你讲了,你难道不给我讲吗?”
猴子很想反驳他,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好吧。”猴子又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猴子是块已经活了四五百年的石头,他自己说的,他是块石头变来的,如果按石头的年岁来说,大概算是长久。遇到李白那年他已经当了几十年的美猴王——在花果山上自封的。
这四五百年来,猴子几乎没遇到过什么对手,他出师的时候连师父都败在了他手里。他打过最痛快的一场是和北海的那条小白龙,上天入地打了三天三夜,风雷赫赫电光厉厉将三界上下全都给惊动了。他当时差点被天庭给抓了去,还是那小白龙替他求情才被放回了花果山。
王母说,这是放虎归山。
猴子听见了,回头便叫:“你瞎么!我又不是老虎!”
王母没发作,猴子居然还平平安安回来了,清清静静当了几百年山大王。他抱怨说金箍棒搁耳朵里都要生灰了。然后李白问他,你不洗耳朵吗?
猴子真是想把他连人带树一起拧断。
李白不理他,自顾自在树上笑了好一阵子:“石头变猴子,稀奇,稀奇。”
又说,梧枝生凤凰,石头变猴子。对仗倒还挺工整。
猴子挠挠头,搞不懂他在瞎说些什么。
两个人在这儿你一句我一句地扯了半天,已经是日上中天。春日的太阳倒也不热,晒得人暖烘烘的。猴子眯着眼,悄悄看那枝头上的凤凰。猴子见的人类不多,不是很认得什么算美什么算丑,只是觉得这家伙看久了其实并不碍眼,反倒是挺……好看的。
“看够了吗?”不知何时李白把头一低,笑弯了一双眼将他瞅着。
猴子不承认地扭过头去。
“说了这么久,你不口渴么?”李白问他,“不如开坛酒润润喉咙。”
他不提酒的事情还好,一提猴子就来气。这凤凰把自家酿了快百年的桃花酒全喝了个底朝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挑出那几坛子最好的酒的,难道长翅膀的东西也有狗那么好的鼻子?
李白看着猴子的脸色渐渐阴沉,不用动脑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开口道:“别一脸吝啬样子,我才不稀罕你那点儿酒呢。”
“不稀罕你还喝!”
“尝个味儿。”李白舔舔嘴角,“你真要的话,我赔你就是。”
猴子白眼一翻,冷冷道:“你?赔我?你知不知道花果山的桃花酒……”他还没说完,被李白砸下的桃子打断了。
“不知道。谁听过你这什么什么山什么什么酒?”李白笑嘻嘻的,“我赔你西王母的琼浆玉液,如何?”
猴子一愣:“什么玩意儿?”
“你这猴子,一点见识都没有,懒得跟你说了。反正是好东西,比你那什么花酒宝贝一万倍。”
猴子听他说这话就觉得来气,金箍棒已经在手里打转儿。李白毫不自觉地坐在树枝上晃腿,说:“你等着,我回趟天界。”
然后他摊开手心,吹下一片白羽。那羽毛在风里晃晃悠悠地飘着,转了几圈却又恰巧落在猴子头顶上,仿佛早画定了地点。
“拿着这个,我好找你。”
猴子胡乱地将那羽毛抹下来,抓在手里瞪眼打量。三寸长的一根羽毛,白得不带一点杂色,对着阳光仿佛染着珠宝碎末般熠熠发亮,猴子哪里见过这样漂亮的一根白羽。
他抬头时便见那凤凰——凤凰张开翅膀像携着垂天之云扶摇而上。它延颈高鸣声动八荒,羽翎翙翙乘着风,带走了满树的桃花,桃花在它翼下一卷,竟化成了漫天流光溢彩的云霞,天地生色。它便挟着这云霞振翅飞向苍穹,渐渐远去,直至消逝无踪。
猴子还呆立在那里,左手攥着羽毛右手捡着个桃子。桃花树只剩了个空空的枝干,原先那些艳烈的桃花如今一朵也不剩了。猴子低头看见手里的桃子,忽地一愣。
那这桃子是哪里来的?
李白是半月后回来的。
在某一个午后,猴子正窝在树上打盹儿,突然不知哪里卷起的一股怪风一下子把他掀了下去,摔得“嗙”地一声。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见李白就好整以暇地立在他身前,手里掂着把纸扇,往掌心里一敲又一敲。
“摔疼没?”李白体贴地问。
“滚!”猴子怒不可遏地咆哮。
“我刚才下来的时候没把握好风向……嗨呀,我给你赔个不是还不行吗?”李白变戏法似的掏出个巴掌大的小酒坛子,送到猴子眼前,“诺。给你的。”
猴子揉了揉下巴上摔疼的地方,恶狠狠地瞪了李白一眼: “就这么点儿,你养金鱼啊!”
“你还嫌少了?你倒是喝完试试。”李白非把小坛子塞进他手里。猴子抓着那坛子掂量掂量,怕是半斤都没有,他冷哼一声,撕开坛封仰头就往嘴里灌。
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猴子估摸着这小坛子也该见底了,谁知还是有酒源源不断地满进口中。他余光瞥见那凤凰的得意样子,更是狠了心地喝,喝得太快也没尝着什么味道,甚至开始觉得有些饱胀,脑袋也逐渐晕乎。
但酒还是不断,他要是停下来,不知道会被那凤凰笑成什么样子。进退两难,毫无办法。
李白清清嗓子: “大王,喝完了吗?”
咕噜咕噜。
李白憋着笑,故作敬佩地道: “大王海量啊。”
猴子是真喝不下了,刚一松口就打了个饱嗝,李白再忍不住地大笑起来。猴子恼羞成怒扑上去抓他,眼前却同时冒出了三四个李白,他不知该抓哪个,一伸手却什么也没摸着。
三四个李白绕着他笑,声音时远时近时远时近。猴子受不了了,抽出金箍棒就是一棒扫去,但李白们不躲不闪,全都还好端端的。猴子瞪大了眼盯着他们看,看着看着就毫无征兆地醉倒在地。
李白蹲在他旁边,拍拍猴子的后脑勺: “哎?”
没动静。
“你可已经喝回来了啊,以后我们就两清了。”李白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自顾自地说。
呼噜声慢慢响起来。
“那我就在你山头上玩两天,你不说话就算默认喽?”
“好,我知道你答应了。”
李白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猴子拖回水帘洞,不愧是石猴,真跟块石头似的重。猴子在洞里足足睡了九天九夜,李白说,换了凡人,喝一口就得醉上千年。
“那这酒叫什么?”
“‘贪生’。”
“那它为什么是给神仙喝的酒?”
“怎么?”
“神仙不老不死,有什么生可贪的?”
“哈哈哈哈哈问得好啊!我也想知道,做神仙不老不死,到底有什么乐趣。”
猴子咬了口果子,满不在乎地附和了: “对啊,有个屁意思,还不如就在这花果山呢。”他顿了顿,忽然顿悟似的,“这酿酒的人估计也是可怜你们这些神仙,留你们一点喝酒的乐趣。”
猴子说着,同情地看了李白一眼,替他又倒了一杯。
像真被他胡乱说中了什么似的,李白竟没有反驳,反而一口干了酒,把杯底和石桌撞得清脆作响: “哈哈哈哈,痛快!”
像是因为他那句话,李白就真的留在花果山了。
他来的时候是春天,没多久就到夏天了。山顶上的大桃树自从被他剥去了花朵之后再没开过花,到夏天时才慢吞吞地长了叶子。猴子心疼他的大桃树,气冲冲地吼李白,李白摆摆手,装作没干过这事儿。
夏天溪水上涨,李白就拉着猴子去溪边钓鱼。溪岸的绿竹做成钓竿倒很好,只是猴子毛手毛脚的总坐不住,隔三差五就扭动几下,好不容易靠拢的鱼儿就全让他吓跑了。李白骂他个泼猴,猴子气不过,往水里一扎,眨眼就拎上来两条大鱼,还都活蹦乱跳地在他手里挣扎。他把鱼往李白面前一摔,两条都砸晕了,然后猴子乱七八糟一阵刮鳞剖腹的折腾,李白只能蹲一旁一愣一愣地将他看着。
“生火去啊!你吃生鱼啊!”猴子扭头凶他。
等到了秋天,花果山上不少树木就开始落叶子。从山顶上望去,森林变作五彩斑斓的一片。他们坐在那棵大桃树上看秋色深浅,猴子突然就一脚把李白踹了下去。
“傻鸟,天气这么好,耍个剑瞧瞧?”
“你怎么不耍个棍子?”李白抬头望着他。
“我让你耍就耍!”
“好好好,我这就……”李白说着猛地拔剑,剑柄顺势往树干上一撞,大树摇晃黄叶像骤雨一样盖了猴子满身满脸。而他踩着落叶仿佛凭空而行,手里挽了个剑花,猴子一睁眼,那清光澈澈一把长剑就停在自己眉间,而一片落叶分作两径,从剑刃左右徐徐下落。
至于冬天,在花果山这里似乎来得要慢些。李白嚷着要看雪,猴子说,山上也好多年没下过雪了。
“那去找龙王讨点。”李白说。
于是两个人风风火火,真就闯了龙宫去。东海龙王看见这猴子吓得半死,又见到李白,一脸溺水般的表情。猴子敲敲水晶桌,好声好气地对龙王说: “给点雪成不成?”
于是花果山上时隔多年,终于下了场大雪。
猴子在桃树下送走了忍气吞声的老龙王,一回头,忽然有双手覆上来,蒙住了他的眼。
那双手冰冰凉凉的,猴子怔了怔。
“你猜猜我是谁?”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了。
“李白你有毛病吗?”满山遍野除了他,谁还有双这样的手。
“你好没意思。”李白说,“不过好在我比较有意思。”
他就这样捂着猴子的眼睛,将猴子转了大半圈。
“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松开手的刹那,猴子看见了漫天的云霞。
是雪中桃花,白的是云,红的是霞,横飞在山顶,在茫茫满山的冬雪中独占了三春的艳烈。
李白微笑着立在那桃花树下,他的白衣是云,眉目间的光彩却更胜了霞光胜了花。
“赔你的。”他拾起一瓣桃花,悠悠递来,“如何?”
猴子许久没有说话,忽而握住那瓣桃花,也握住了他的手。
“好得很。”
他看着李白脸上的笑意,略微顿了顿:
“我没说桃花。”
—终—
叨叨:
困到灵魂打字。